雨紻的文字地圖

梅英還記得，自己正式嫁過來的第一天晚上。凌晨四點多，當一家人─她全新的家人─都還在沉睡，她從床上醒來，緩緩坐起身子，視線正好望向窗外。窗外有一輪又圓又大的月，她從來沒看過這樣明亮的月光，就在窗邊，離自己那麼近，一瞬間她以為自己還在作夢，又或者，她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。

梅英眨眨眼，無聲的笑自己傻。她是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沒有錯，坐飛機來的。與一個來自台灣的男人相親，短短幾天的時間便談妥聘金，也在家鄉舉行婚禮，一起度過了新婚之夜。隨後申請護照、到司法廳、國家公證室辦理結婚認證、進入台灣之前還要接受審訊罪犯般的盤查。那些官員臉色兇惡地反覆問同樣的問題：新婚之夜丈夫穿什麼顏色的衣服？幾點上床？上了幾次廁所？房間的擺設等等。那時候她緊張的直冒汗，怕被誤認是假結婚。

由於語言不通加上環境不同，梅英家事做得不順手，老是惹來婆婆的一陣叨唸。與自己相差近二十歲的丈夫總要她學，學著燒台灣菜，學著吃東西少放些辣油，也要她去上社區學校的國語課，那裡全都是和她一樣，來自各個不同東南亞國家的女人，有的還會帶孩子來。兩個小時的時間，她們一起大聲跟著講台上的老師讀ㄅㄆㄇㄈ，學會怎麼說中文的『你好』、『我愛你』、『謝謝』以及『對不起』。她拿著鉛筆，像小學生般在作業練習簿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寫，邊寫邊讀。她讀書的時候，丈夫坐在她身後的沙發上邊讀報紙，邊聽她不論多努力，發音仍然不純正的國語。

她不敢跟丈夫說在夜裡看見的月亮，是不敢也是不想，那晚的月亮給了她溫暖，也是她來台灣後第一個能夠獨自擁有的祕密。梅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了這個祕密，使她的肚子開始滋養一個生命。是的，梅英懷孕了。

她懷孕之後，丈夫和婆婆對她的態度有了明顯的改變，不小心摔破碗盤也沒有受到責難，丈夫還每晚體貼的接送她去上下學。她以為幸福的日子就要來了。她告訴丈夫以後老了，想要和他一起回家鄉養老，畢竟那裡的物價比台灣便宜得多，也想做點小生意，存一點錢好寄回家鄉給父母。她的要求沒有一樣是他不答應的，她以為他漸漸對她有了疼惜，開始懂得對她好，於是她也開始試著利用上課學來中文告訴他：『老公我愛你』。

「嫁來台灣，就別老是想著那邊的事情。妳嫁過來就是台灣人了。」婆婆聽到要寄錢回家的事情，面容有些僵硬的這麼對她說。

她低著頭不敢回話。

「再怎麼說也是親家，是梅英的父母，寄點錢回去也是應該的。」丈夫在一旁幫她說話，婆婆的臉色更不好看了。

她緊張的扯著衣角。

最後，答應每個月給梅英兩千塊，讓她寄回家貼補家用，丈夫也說了，等到孩子出世，也只能夠寄一千塊回家，要把錢留給孩子用。

婆婆沒說話，梅英知道若不是因為她肚裡的孩子，連一塊錢婆婆也不讓寄回家的。

懷孕進入第四個月，醫生告訴梅英肚子裡的孩子是個女娃兒。陪著去產檢的婆婆一聽，臉色沉了下來。當天晚上家裡有客人來訪，梅英挺著肚子在廚房裡削蘋果。

「妳真是好福氣，能娶到這麼一個乖巧的媳婦。而且肚子也看得出來了，什麼時候要生啊？」來訪的客人，據說是婆婆年輕時在工廠當女工認識的姐妹。

「離預產期還很遠呢。」婆婆撇撇嘴，「哪有什麼福氣阿，娶一個外籍新娘就好像娶她一家人似的，每個月還要寄錢回家呢。」

婆婆也不怕她聽到，只怕她聽不懂似地放大嗓門。

「妳也不要這樣。妳不知道啊，我家隔壁的鄰居兒子也娶了個越南的，再隔個幾戶人家還有泰國的大陸的呢，整條街都是外籍新娘。如果每個都乖巧聽話就好了，偏偏不是。有的啊，只要老公不在家，就穿短裙噴香水還戴個大耳環，婆婆的話都不聽。你們家媳婦算很乖了。」

「乖有什麼用啊，也要看她肚子爭不爭氣，有沒有辦法給我生個孫子。」婆婆不以為然的說。

「難道肚子裡的不是男孩嗎？」

「唉。」婆婆嘆了好大一聲氣，「沒生兒子還想著要錢。」

梅英裝作聽不懂兩個人的談話，將蘋果端到客廳茶几上。跟客人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，轉身囁嚅的對婆婆說：「上課的時間要到了，我要去上課。」

婆婆揮揮手，要她快走。梅英回房間整裡好書包，一個人走在要去學校的路上。方才她的丈夫打電話回來說要加班。

梅英心裡有些委屈，她嫁來這裡，原本以為台灣的日子比家鄉好過，沒想到會讓人當成賊一樣防著。她想起要和丈夫相親的前一天晚上，她哭著跟哥哥說她不想同一個外國男人結婚，她想留在村裡，嫁給村裡的男人，就算苦一點也好。她不要嫁到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地方。哥哥卻說只是相親又不是真的要嫁，要她別多想。沒想到才看了第一個男人，家人就私自決定她的婚事。

她沒有選擇。這從來不是她可以選擇的事情，她只有被選擇的份。

她走在僅有微弱路燈的巷弄裡，緊緊抱住隆起的肚子，這是她在台灣唯一的關連，唯一與她有血緣的人。比起丈夫比起婆婆來說，這孩子才算是她真正的親人。

她要好好守著她。

自從知道自己肚子裡的是女孩子後，梅英不敢再提要寄錢回家的事情，丈夫也不再主動拿錢給她。她只能從每天的買菜錢中存個五元十元的，好應付家裡時常打來的電話。

梅英為了不讓婆婆嫌棄她在家裡吃閒飯，也為了不讓自己因為偷存買菜錢而再一次被當成小偷，她主動提起要找工作的事情。但是梅英才剛嫁過來還不到一年的時間，法令規定是不能工作的，她想了一個法子，在家門口擺上一個小攤販，賣一些家鄉的吃食，賺點和她一樣是外籍新娘或外籍勞工的錢。

梅英看著這些來自她家鄉的客人，心裡很感慨。他們都是懷抱著希望來這裡的，以為來了日子會好過一點。只是，日子真的好過了嗎？有足夠堅強的心可以承受巨大的懷鄉苦悶嗎？梅英在心理問自己這樣的問題。覺得自己幸福嗎？她不敢有負面的想法，只能告訴自己：是的，我很幸福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

做生意的緣故，家中有了額外的收入，婆婆不再成天繃著一張臉。梅英也可以從賺來的錢當中拿一點寄回家。不多，仍然是兩千塊，剩下的錢她要留給她的孩子。她在台灣唯一的血緣。

肚子愈來愈大，梅英就快要生產了。

她相信，只要孩子出生，一切都會好起來。

生產的那一天晚上，婆婆到鄰居家打麻將，丈夫仍舊在工廠加班。她一個人忍著陣痛，提著小行李袋去找婆婆。婆婆手氣正好，問她怎麼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挑這種時候。

梅英哭了，哭的歇斯底里。藉由肚子的陣痛，一股腦將所受到的委屈全哭出來。

孩子出生後的一個晚上，梅英半夜裡起來餵奶，不經意的抬眼，發現窗邊那輪亮晃晃的月亮，跟她第一天來到這個家時見到的一樣。她深信她和她的孩子都受到了月亮的祝福。

她抱著孩子，走到窗邊，想靠近一點才可以看得更清楚。卻發現她以為的月不過只是後面人家院子裡裝設的圓型照明燈。她有些失望，低頭看看懷中的孩子。

女娃兒圓胖的臉，朝她扯開一個笑容。她也跟著笑了，笑自己傻，掉了幾滴眼淚。

下一次，下一次她一定可以為這家添個兒子，為自己再添一個有血緣的親人。她緊緊抱著懷中的娃兒。

她再站遠些，還是將圓燈看成月亮。她要相信，相信她真受到月娘的祝福。是的，一切都會好起來。

會幸福的。她深信不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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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點後記：

這篇小說是三上所寫的期末考小說作品。

雖然是以外籍新娘為主角，但其實想探討的是全部的女性。

還沒有寫完整，所以只能算是初稿，未來會將它補足。